有如次案俏阿权

【旧文/楚汉】【韩信李左车】 东向

李左车吩咐太子再背半篇新语,太子却道:“不知先生可教习我排兵布阵之法?” 

李左车一愣,俄顷笑道:“天下已定,兵事合休,若是太子想学,我也可教你,权作消遣。” 

那太子却是懂事得很,起身做足规矩下拜道:“父皇既以先生为太傅,学生便以太傅为尊,习文习武皆承师意,以先生之学作为消遣,学生万万不敢。” 

李左车见太子如此做派,并不急着上前扶起,反是跪坐稳当,将那半部新语略读几行,才道:“太子可知兵者凶器?” 

太子昂首,带了几分小心神色,道:“自然知道。制敌自当以凶器,安有和缓之法呢。” 

李左车看着眼前这孩子鼓足勇气之后仍旧显得有些怯生生的脸,心道太子平日多和柔温顺,今日却要习武修兵,怕也是受了背后指点,欲以此迎合上意,天子对赵王偏私之心实甚矣。 

待答应了教他家传兵法,方将太子好容易敷衍过去,时李左车已写就广武君一篇,专叙战时纵横之策,原本还有策攻两篇,但如今事多,只得放下。 

出了太子府门,御者问道:“大人是要回府,还是去楚王府上?” 

李左车道:“去他那里。” 

待马车开动之时,李左车又道:“今时不同往日,旧时称呼须改。” 

御者沉默半晌,方应了一声。 

车驾未行多时便已停歇,李左车忍着肃杀秋意进了淮阴侯府,一侧停了一套驷马的车辇,李左车只一眼便认出当是当朝丞相车驾。 

正赶上韩信欲送萧何出来,一手拉着老者的手臂甚是亲昵,李左车心道:“这分明是黄鸟交交尚不自知哩。” 

他家学渊博,自然知道黄鸟故事用在此处这颇显和乐的场景里颇不合适,但他自初见萧何,便不由心生警惕,只觉此老深不可测,不欲相交。 

韩信一手扶着助萧何上车,萧何与他告辞之时,顺手在他肩上捡了点东西扔掉,露出点笑意。韩信亦笑,竟露出点羞怯之意。萧何拍了拍他肩背示意要走,两人方才分开。 

自这二人出现开始,李左车便站在一侧,不言不动,倒像个恪守规矩的老儒生。 

韩信上前,对着李左车轻施一礼,笑着喊声老师。李左车板着脸继续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作派,心中却道:且饶了你,简直是目无尊长。 

两人入室对坐,东面西乡。韩信唤从人取了点校一半的吴子兵法来,铺陈在二人之间。研墨之时,李左车执笔看了半晌,状似无意道:“太子今日对我说想学兵法。” 

韩信继续研墨,回道:“老师便教他吧。” 

李左车又道:“老夫却觉得,你比我更适合教习太子。” 

韩信道:“黄口小儿一时兴起,我这胸中块垒他岂能学得?” 

李左车用未蘸墨的毛笔在他额上一戳,道:“欺师灭祖。” 

韩信低声喊了一声老师,语中多有歉意,他往往嘴巴更比脑子快,本来对于李左车还是甚为注意的,但这两年脾气愈发有些忍不住,时时做出些自觉难堪之事,今日竟连亲拜的老师也不敬了。他将墨研好,方道:“我知老师好意,是想韩信附于太子,虽说亦有些转机,但上意如何,我是不想猜了。老师且住吧。” 

李左车叹道:“也是,若你选择支持太子,只怕死得更快。” 

韩信轻笑一声,摊开竹简,执笔将墨蘸饱,细细翻看起来。李左车陪着他点校兵书,只觉心中不安愈发浓重,挥之不去。 

六月天热,韩信将半篇兵书解完便不再管,顺手掏出几片残简对照抄录。那座下学生静悄悄一语不发,唯听得窗外蝉鸣一声声嘶声裂肺,叫人烦躁。 

那座下学生,只有当今太子刘盈一人。 

等了半晌,不见刘盈发问,韩信便卷起兵书,准备告辞。那刘盈偷眼觑到韩信这番辞别模样,顿时慌张起来,鼓足勇气道:“先生,那九地篇所谓九地,学生不懂。” 

韩信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兵中九地,非亲身查验不知其法,太子不知也是寻常。” 

刘盈咽了口唾沫,又道:“学生非不愿,实不能。” 

韩信将捆扎了一半的竹简摊在席上,面向刘盈道:“战有虚实,兵有九地,将有九变,都不是你看两部兵书,听我几番废话就可习得。太子既知己之不能往,又何必习兵论战?” 

刘盈抬头看了韩信一眼,并不说话,韩信道:“是谁教你的?” 

刘盈摇头,慌忙道:“学生不敢。” 

韩信将那卷用来教授的孙子九地篇之一捡过,重新卷起,刘盈过来帮他将绳结扎好。 

韩信看着太子道:“我今日不过是替自家老师来为你上课,以后便不会来了,若有不懂之处,问李先生即可。” 

刘盈回到座下跪坐,默默点头,在韩信起身之时又道:“大将军,学生不知……不知何故惹得大将军不快,盈自以为并未怠慢大将军。” 

韩信对他笑道:“太子无须知道,其实韩信自己也不知道。” 

而后韩信离开,太子执师生礼一直将他送上马车。 

韩信对他随意说了几句,又轻松道:“太子莫向李先生罪我,我也怕他的。” 

太子刘盈看着韩信马车去远,脸上阴晴不定,似喜似忧。 

韩信回到府中之时,李左车尚未酒醒,躺在榻上酩酊大睡,轻轻打着鼾。韩信上前将他细细打量,却觉得自己这亲执师礼的先生,也在这四五年中苍老许多,继而他想起另外一位如师如父的人物,偶尔见到,总是觉得比上一次见面要苍老太多。 

“不知在旁人眼中,韩信又是如何?” 

铜镜中映出一张微微扭曲的脸,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那日李左车酒醒,韩信老实交待,却把个李左车又气得不清,不多时便扬长而去。赌气数日后,李左车又忍不住前往淮阴侯府上,韩信却是病了。 

李左车看着自己这徒儿苍白着脸吞咽药汁,又有些心疼。 

他握着韩信胳膊道:“若老头儿不在你身边,真不知你会怎样。” 

韩信闻言靠在他肩上,抚摸着老师干瘦的肩膀,笑着道:“老师若是不在,我必生不如死。” 

李左车佯作愠怒道:“不是还有你的萧丞相吗?” 

韩信不答,李左车轻叹一声抚上这学生的头,师生俩别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模样。 

八月,代地起乱,陈豨本是天子亲信,却联结早已叛汉的韩王信作反,刘邦大怒,准备御驾亲征。李左车赶到淮阴侯府时,正遇见了匆匆出府的天子刘邦,李左车行了礼,刘邦和颜悦色问候了他几句,随即离去。 

李左车步入卧室,看见韩信裹着毯子大睡,他将韩信推了一把道:“蒙着头脸做什么,也不嫌热?” 

韩信掀了毯子坐起,微喘着气道:“不热,我看见他就浑身发冷。” 

李左车道:“你说得可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位?” 

韩信一手覆住额头对李左车道:“他来喊我伴驾出征。” 

李左车心中咯噔一声,急道:“你给拒了?” 

韩信恹恹道:“我不高兴。” 

李左车倏地站起,想要指摘他一番,却又不知如何下口。韩信看着老师这副急坏了的样子,突然笑道:“先生莫气了,我便是跟了他去,也不见得会好,指不定又怎么收拾我。” 

顿了顿又道:“先生,再说我还病着呢。” 

李左车又坐到榻上,在韩信额上按了按,忧虑道:“还是不见消热,不过也没那么重吧。” 

韩信懒洋洋摊在榻上,道:“我若跟他去了,只怕就要病得更厉害了。” 

李左车拿他无法,只好干瞪眼。 

九月,诸人在清平门外送天子东征,老柳垂地,天风拂面。 

韩信看见天子向丞相太子安顿一番,又抱起一个六七岁的奶娃娃亲了两口。 

李左车指着那孩子道:“那是天子四子刘恒,听说非要来送,就领着他来了。” 

韩信嗤笑道:“这小孩倒是乖觉。” 

李左车又道:“他便是你当初送给汉王的薄夫人所出。” 

韩信看着李左车,低声道:“老师,以后这些事你别管了,我自己知道。” 

李左车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你,我哪里会去打听这些事。 

天子车驾在烈日中行远,送别队伍中传出几声稚子啼哭。 

世事却非韩信所料,刘邦走后不过一月,他便彻底病了起来,每日里发虚发热,随着天气转冷渐渐形销骨立。李左车有时想自己这徒儿会否就这样撒手一了百了,入冬的时候,却发现韩信在自己关切的目光里有些转好,他不知是喜是忧,只尽量陪在淮阴侯府里,对前事迷茫一片。 

正月的一天,李左车如往日一般到来,却被门人告知淮阴侯随丞相进宫了。 

“他还没好,乱跑什么?” 

李左车瘫坐在台阶上,一时喘不过气来。 

李左车呆坐半日,还未等到韩信回来,老头儿就一个人离开了,之后他便再也进不去淮阴侯府了。 

正月有大雪,李左车独立雪中,看见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将淮阴侯府中的物件一批批带走,也许放入宫中,也许充入府库,只不知那些兵书会去往哪里。 

随后他大病一场,待到大好,已是春三月。 

三月的长安风景娇美,城中遍植的野槐散发着雨后的清香,淮阴侯的血几乎被众人忘却。 

不过月余,梁王彭越在雨中具五刑,长安城却也没议论多久,因为很快,淮南王英布举起了反旗,一大把年纪的天子东征西讨不得安歇。 

李左车收拾行囊离开长安,抛下了两眼通红的太子刘盈。出城的时候他回头望去,这千年的老城依旧是庄重中透出妩媚,以一种骄傲的姿态目送着人们来去,任其中人事变迁也不改分毫。 

李左车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相伴五年,依旧是什么都不能改变。想起那时韩信对他讲“若没了老师,生不如死”,有了老师又如何,照样死不能生。 

马车吱嘎吱嘎地开远,他回望一眼长安,那里有被血洗的淮阴侯府,有他不知葬身何处的徒儿,还有他想要遗忘的无奈的五年时光。 

路过邯郸的时候,他没有停留,尽管那是他祖辈居住的地方。 

他独自驾着马车经过井陉口,又去历下临淄转了一圈,发现很多传说已经生根发芽。 

他总算觉得欣慰,谁都没有白活。 

李左车又回到了信阳城,当年定齐之时他们曾在这里停过多日。故人已去,市人们却不管谁有冤屈谁是叛逆,犹将当日故事拿来做笑谈。 

“大将军掉了靴子,诸将士哄笑一团…” 

李左车想起当日徒儿踮着一只脚跳下马来,红着脸气急败坏对自己道:“老师,我要筑座城。”不二日,韩信就命人动土建城,号做小靴城。 

李左车笑了笑,准备在这里安家。 

完 

注: 

本文取李左车为刘盈太傅的民间传说,不可考。题目取自“君侯非是忘谦恭,东向曾师李左车” 

《无棣县志·文物》(1994版)载:信阳古城“俗称‘小鞍城’、‘歇鞍城’。相传韩信下齐至此,鏖战丢靴,士卒哗然,为雪丢靴之辱,下令仿靴筑城,形如磬折而缺其西南。” 

《无棣县地名志》云:“紧靠两条黄河故道,南曰‘萧米’,北曰‘覆釜’。汉初建城时,黄水正从萧米河东流,取韩信建城和城处大河之阳的意思,命名‘信阳城’。” 

《无棣县志》载:“广武城在县北一百一十里,鬲津河岸。相传汉广武君李佐车所筑,故名。” 城北有李左车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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