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乔峰令狐冲清水] 华山道 18-23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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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规劝

 

 

 

二人自下华山后,一路经潼关过了风陵渡,两人本是骑着马徐徐东行,但见风陵渡口上茫茫大江,他二人心怀大畅,便弃马乘船顺着黄河而下。经几日过了陕州,令狐冲与乔峰常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一坐一立,半天不说一句话,他二人心意相通,也不觉得有甚不好。这一日令狐冲盘膝坐在船头,指着黄河对乔峰道:“大哥,你说这大船要是一直不停,会带着咱们到海里去么?”乔峰笑道:“去海里干甚?”令狐冲往江水里扔了一块石头道:“大哥说得是,去海里可不好,要是变作鱼儿虾儿给人捞起来,咱们俩喝了这许多酒,可不是现成的醉鱼醉虾等着上桌嘛!”乔峰道:“你又喝了酒?”令狐冲点点头:“大哥,我可以一日没饭吃,却不可以一日没酒喝,我心里明白你为我好,但是我手脚能管住,嘴巴可是管不住的,闻见了酒味儿就自己飞过去啦。人生在世,会当纵情适意,早死晚死两天又有甚么干系?”乔峰苦笑一声,却也不说甚么。

 

 

 

原来乔峰带令狐冲之前在芮州求医,那名医说令狐冲八脉五脏已伤,除非秉持道家“七戒”方可多活个三年五载,这道家七戒正是:饮酒,其气乱;食五辛、其气昏;与别人同坐,其气杂;视死看生,其气秽;嗔怒,其气奔;悲哀,其神伤;见血,其气污。令狐冲听了那老儿摇头晃脑说出这所谓“七戒”后,当即摇头道:“庸医啊庸医。”这足有六十岁的老郎中语带不屑道:“庸在何处,不妨赐教。”令狐冲道:“不许我饮酒,我坏心情;不许我食五辛,我坏牙口;不许我生气,我坏肝肺;不许我见血,我坏胆气;不许我难过,却坏精神。光是这几戒,我令狐冲就已经是个没了心肝脾肺肾的死人了,还有甚么不许与人同坐……敢问老丈如今干么与我坐在一处?莫非……”这老郎中气得拍桌而起,立刻连声喊来小童要把他二人赶出去,令狐冲却笑嘻嘻掏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道:“老丈,你看病虽不在行,但我闻到你家里泡得药酒着实不错,与我一些吧。”老郎中气得几乎喷出圌血来,乔峰赶紧掏出诊费放在桌上,拦住发怒欲打的老郎中,将令狐冲拽了出去。自此之后,令狐冲好容易压制了几日的酒虫便重新钻了出来,时常背着乔峰找来酒喝,乔峰看着只是摇头,却也不愿去阻拦于他,只是心里也暗暗有了计较,好在令狐冲伤势也并未恶化。

 

 

 

大船再行数日,到了王屋山附近的长泉镇,船主决定在镇子上休息一日补充粮水,修补船帆。这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上极是偏僻,但因为过往船只甚多,这荒僻的渔村渐渐变作了一个不小的河港。乔峰与令狐冲跟着众船工在镇上寻了个饭铺用些吃食,令狐冲甚是兴奋,他知道乔峰一向匆忙奔波,与自己一处是难得浮生有闲,便叫了黄河鲤鱼要乔峰尝尝。此时已近八月,暑热渐渐退去,但初秋日头仍烈,令狐冲又叫了两大碗乌梅汁与乔峰消渴,但他刚喝半口就觉得味道不对,不敢咽下,含了半口在嘴里,心中道:“不知是哪一拨对头”。令狐冲抬头见对面乔峰却是咕噜咕噜喝得痛快,一时有些心惊,但再看一眼,却发现乔峰执碗的那只手衣袖颜色颇深了几分,显然是偷偷将乌梅汁以巧妙手法倒进袖里去了。令狐冲稍等了一会儿,见这屋中有十数人都渐渐倒下,便做作道:“大哥,我头好晕。”乔峰不声不响,晃晃脑袋“砰”地一声朝后倒于地上,令狐冲心里叫着“大哥做戏恁真”,一边扑倒在桌上。

 

 

 

他二人倒下后不久,便听见从后堂奔出十几个人来,却听那掌柜的道:“忒没用,白瞎了老圌子的好迷圌药。”另一个道:“咱们副堂主的迷圌药只消一点儿就能放倒十头牛,给这些小货色用,是他们的福分。”令狐冲暗道:“这堂主来堂主去的,又是日月神教么?”却听他们继续道:“没几个练家子,大概不是要去对付神教的,也没有咱们要找的向左使。头儿,按老规矩?”掌柜的道:“甚么向左使,那姓向的背弃教圌主,神教中人人得而诛之。老规矩,这些货色都扔进江里喂鱼去,船上的货捡要紧的带走,其余赏给这附近归顺神教的帮派。”他手下人匆忙点头称是,分头去抱抗倒在店里的船工船客。一人来到令狐冲与乔峰桌前,一手去拽乔峰,但觉手中如坠千斤,丝毫不动。这人骂骂咧咧两句,换了双手去拽,谁知这躺在地上的汉子还是丝毫不动,他狠狠用劲一拉,自己却撞到了桌上,将令狐冲刚点的黄河鲤鱼撞落到地上。令狐冲自手臂掩护中半睁开眼,见那鲤鱼滚在地上,鲜嫩鱼肉散开了半条,暗骂道:“你奶奶的,不许我哥俩吃黄河鲤鱼,回头便要你变黄河鲤鱼。”那人第三次去拽乔峰,这次却是一招得手,尚不及大喜,便给人一掌劈在脑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乔峰自地上一跃而起,跟着出掌如飞,将那明为掌柜实为日月神教副堂主的大汉与他一众伙计纷纷拍倒,有一人逃往铺子外,乔峰一招劈空掌使出,那人却并未跌出铺子外,反而倒退几步,跟着脖子上一蓬血花洒出,倒在了地上。令狐冲看见那人身上的奇异剑伤,喜道:“大哥,是莫大师伯。”

 

 

 

却听这铺子外响起咿咿唔唔的胡琴声,令狐冲心里敞亮,便对着门外道:“不知莫大师伯到此,弟子有失远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远迎近迎有甚么干系,你们这两人如今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大魔头,血圌债血案无数,老头子我可不敢叫你们远迎。”乔峰道:“前辈有事,不妨告知。”莫大嘿嘿一笑,又道:“这镇上这样的黑店可不止一处,老头子我年老体衰,使不得劲,不知当今人称魔头的乔贤侄,可还有些侠性,能代老头子走上一趟?”乔峰朗声道:“侠客魔头,都是旁人称谓,乔某一生光明磊落,这些人如此宵小之为,自当全力以赴除恶务尽。”令狐冲对乔峰一笑,看着后者穿窗而出。而后眼前晃了一晃,一个浑身干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便坐到了桌前,正是莫大先生。莫大先生将琴弓子在令狐冲头上一敲道:“还笑。”令狐冲在头上抚了一抚道:“师伯教训得是,弟子哭一哭行么?”令狐冲与莫大虽只数面之缘,但深知这位身怀绝艺的师伯性格古怪但为人宽和,遂不由有几分亲近。莫大先生道:“甚么教训得是?我在教训你甚么?”这老头儿这句话说得顺口溜一般,但令狐冲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道:“弟子不知,还请师伯赐教。”

 

 

 

莫大将自己的胡琴放在桌上,捋了捋胡子道:“你和乔帮主这一路东下,却是要到哪里去?”令狐冲道:“我兄弟二人但随波逐流,有马乘马,有船乘船,并没有想到哪里去。”莫大先生道:“你真是个糊涂蛋。”令狐冲点头道:“师伯教训得是。”莫大对他的恭敬颇为满意,又道:“我自风陵渡就一路跟着你们,见你二人一路只是赶路,并没做半点作奸犯科的事,上了大船也只是喝酒谈天,可见江湖传言实在是荒谬之极。”令狐冲心中顿觉莫名其妙:“这个莫大师伯当真古怪之极,竟然一路窥伺……这是甚么意思?江湖传言?甚么传言?是说我兄弟打家劫舍四处杀人么?”

 

 

 

莫大继续道:“但你二人一路向东,你当真毫无知觉?”令狐冲老实道:“莫大师伯,我自然知道,越是往东,便离少林寺越近了。”莫大道:“算你小子实诚,但乔峰带你去少林寺为了甚么?莫非江湖上传言乔峰与少林有深仇之事竟然是真的?”令狐冲不愿骗他,便默然不语。莫大用琴弓子敲敲饭桌道:“看你还是不开窍,便提点你一回,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只有易筋经可医?”令狐冲还是默然不语,莫大脱下一只鞋在桌脚磕了一磕:“一个人想去少林寻仇,一个人又必须去少林医病,你们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辈,岂会不明白这其中荒谬之处?”令狐冲道:“莫大师伯不用再说,您的意思弟子领会,是想弟子劝大哥不要上少林寻仇,最好……最好借自己身上的伤相胁大哥么?”莫大先生道:“老头子可一句话没说,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令狐冲笑道:“令狐冲生平三恨,一恨不能痛快喝酒,二恨不能痛快打架,三恨成为他人拖累。我跟大哥,酒喝得最痛快,架打得最痛快,我又怎会惜这一条命,去为难大哥呢?”莫大先生叹口气道:“你啊,真是个糊涂蛋。”令狐冲点头:“师伯教训得是,我左右是个糊涂蛋,师伯并不是头一天知道。”

 

 

 

这时二人听见窗外一人道:“莫大先生,多谢。”这声音爽朗,正是乔峰。令狐冲与莫大先生走到铺子外面,乔峰对莫大一揖道:“前辈,这镇上还有两家酒楼一家茶棚,是魔教中人所据,我已将他们尽皆收拾,也盘问清楚了。这是他教中内乱所致,连累几波客商送了性命,却与我等并无太大干系。”莫大道:“这里没甚么干系,到前面可就不一定了,人家早布了龙潭虎穴等着你们两个傻小子往进跳,老头子我累折了腰也是不打紧的。”

 

 

 

乔峰哈哈大笑道:“龙潭虎穴打什么紧,刀山火海也闯了便是,乔某生性如此,前辈无需多说。”令狐冲对乔峰道:“我陪着大哥去。”然后又看着莫大先生道:“让师伯费心,弟子实在过意不去。”莫大转身就走,摸着胡琴道:“我费什么心,费得是老头子这两根老琴弦。”伴着莫大离去身影,道上琴音又起,但仔细听来,这一回的曲子在莫大先生惯常的凄楚里竟带了几分欢快。

 

 

 

19 云台

 

 

 

自离开长泉镇后,二人乘着船顺流而下又到河清地界,但所乘商船却在短短几日路程里屡遭意外。先是底舱竟给凿了几个洞,亏得船主发现得早,连夜给补上,才未受甚么大害,但货物已经浸圌湿了不少;第二日,除却乔峰与令狐冲两人外,所有船工客商竟一齐闹起了肚子,虽不是甚要命的大事,但也着实让一船人受了惊;第三日白天平静得很,但入了夜众人沉睡之后,几名船工又给人掀进水里,令狐冲这一晚睡在船头,正欲解手时借着月光瞅见两三个水鬼自江上游开,他虽长在华山,但自小调皮得厉害,也有几分水性,冲船舱喊了声“救人”后就一个猛子扎进江里,随后他与赶来的船工将那几个仿佛中了邪一样全不会凫水的落水船工紧紧揽起,但江面颇深,一人带着一个百多斤重的大男人,游得极是艰难。乔峰不识水性,但也自船舱里奔出来看着救人,他武功好臂力又强,大概看了一下江面情形,就选了一段颇长的缆绳系在最粗的桅杆上,然后一臂缠了缆绳使力跃向江面,令狐冲正觉气力不继,眼见乔峰跃来,便一手拍水,另一手将拽着的船工推向乔峰,乔峰顺手将那船工捞起,再顺势荡回船上,将被救的船工扔回船上。他第二次再荡向江面,却是将令狐冲一臂揽起,然后再将他扔到甲板上,令狐冲再甲板上打个半个滚儿便即站起,暗赞乔峰手上力道把握得丝毫不差。乔峰如法炮制,又将剩下三名无法动弹的船工救起。这四名船工尽都给人捆了手脚,嘴中更塞了麻核无法呼救,若不是给令狐冲发现,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江里了。其时夜深,船主安排了几对人彻夜巡视,其他乘客船工便又回舱睡觉,乔峰与令狐冲都是江湖人,历来过得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遇到这种事,还是觉得颇为不忿,但二人却不约而同都睡了个好觉,以待明日。

 

 

 

晨起,乔峰去寻船主商量,不想甫一见面,那老船主便跪倒道:“还请二位大侠下船上岸吧。”乔峰心中略略思忖,单臂扶起船主道:“老丈这是何意?”船主道:“二位本领高强,按说老夫船上四个伙计的性命也是拜大侠所救,现在请二位下船忒没道理。但老夫带着一帮子弟做黄河上的生意二圌十圌年,黄河泛滥也见过,小心点儿也能逃过;水贼拦路也经过,送上钱财就能消灾;官圌府霸道也遇过,装孙子上下打点也倒过了。但是从没遇到过这等事,不瞒大侠,老朽从未这么害怕过。”乔峰道:“我二人离开又有何用?”船主颤颤巍巍地自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递与乔峰,道:“这是昨日那些人留下的。”乔峰将这锦缎翻开来看,大意是船主收留了乔峰与令狐冲这两个杀人无数的魔头,故而屡遭险厄,如不速速将这二人赶走,必有大祸云云。乔峰心中明白,将这块布顺手踹进怀里,又从怀里掏出块银子按进桌面,深入木案中约有五分,随后转身出舱,老船主也不敢拦他。

 

 

 

乔峰在船头处找到令狐冲,将这些事说与他听,又将那幅锦书递给他看,令狐冲道:“大哥已有计较了罢?”乔峰道:“我虽不忿这船主胆小怕事,却也怪不得他们。”令狐冲道:“这锦书上说咱们是魔头,我令狐冲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给人叫做魔头。可是跟大哥一起被叫了魔头,我却只觉得痛快。”乔峰道:“魔头与否,也不是他们说算。这些人行圌事狠辣手段卑鄙,若称魔头实不冤枉。”令狐冲道:“他们是杀人放火卑鄙无耻的魔头,我却只能做做掷骰子喝小酒的小魔头啦。至于大哥,就是个行侠仗义豪爽磊落的大魔头啦。咱们行的正坐得端,旁人爱喊咱们魔头就叫他们喊去。”乔峰正要说话,却听有人道:“二位大侠。”乔峰听出是那船主的声音,回头见老船主身后跟着两个抬着一张几案的伙计,来到甲板上。

 

 

 

船主上前对两人打了揖,十分客气,恭敬道:“二位大侠要走,老夫哪敢收二位的船资,还请二位收回吧。”说毕两个伙计将抬着的几案的放到乔峰面前,原来这船主知道自己虽然客气,但将乔峰令狐二人赶下船去实也没道理,他虽不识甚江湖人。但看这两人中较为年轻的一个似是普通人,但另一个年长的大汉不光看着威武,武功更强,昨夜里救人时臂力轻功皆是惊人,方才露那一手掌上功夫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这老船主一向老于世故,便赶紧前来退船资,礼节上更做了个十成十。令狐冲却哧地一声笑出声来,指着那深嵌入几案上的银子道:“你船上没别的银子了么?这么原封不动地搬来,是来送银子的还是来送桌子的?”令狐冲心思活络,自然看出这船主来意,想来此人将那银子取不出来,但是为了讨好乔峰才连桌子一起搬来以表诚意。老船主一听暗道一声坏了,忙从身上掏出两块一般大的银锭子恭恭敬敬地捧上。乔峰岂会看不出他本来意思,挥手将船主双手推开,伸出三指暗运内力在案上连敲数下,那银子便蹦了出来。随后两人简单收拾了东西,离开时令狐冲道:“我大哥好心为你们,你们却想做水煮活鱼,也罢也罢,咱们走了。”船主及众船工脸上紧张面面相觑,却也猜不出他是甚么意思。原来乔峰初时将那银子按进木桌显露功夫,算是在他二人走后给再来寻麻烦到这船上的人留个警告,只要不是太过嚣张之人,多少会有所顾忌,但这船主送瘟圌神一样送他二人离开,乔峰便懒得管他们了。令狐冲自然明白乔峰心思,只觉得大哥一腔好意只被当做驴肝肺,实在有些不忿,临走时故弄玄虚说这一通也只为吓吓这老船主,那些人全冲着他二人而来,二人应求离开,之后如何,便全凭天命各有缘法了。于是乔峰在令狐冲肩上轻按一记,随后将他携起,跃到岸上,这大船距离岸上横板还有三四丈,却给乔峰轻松带了一人跃过去,船上岸上众人尽皆侧目。

 

 

 

其时已离少林并嵩山地界不远,数天下来,二人便颇有些不顺。说来也不是甚大事,两人自河阳府下船后,便不再乘船,改由陆路行至温县,但一路上打尖住店,却吃了许多闭门羹,许多店家往往打量一下他二人形貌,便匆匆将店门紧闭,挂出客满的牌子,往往出二三倍的银钱,才能得一些偏僻简陋的小客店收容,有时候买酒吃饭,也能被拒之门外,更常有些不三圌不四的影子跟随。两人心中明白得很,这一带少林寺与嵩山派的势力颇大,连官圌府也要让上三分,恐怕便是这两派或是其中一派发出江湖檄文,叫周遭店家不许接待二人,这法子虽嫌小气,但江湖人出门在外,哪有不吃饭不住店的,竟将二人扰得颇为烦恼。少林派虽是乔峰对头,但历来行圌事都是宽厚光正,想来也不至于做这种事,那多半便是嵩山派左冷禅使人为之了。于是二人稍作商量,转而南上,果然离嵩山愈远,所经麻烦便少上一些,不过数日便到云台山附近,乔峰意欲休整一番,便与令狐冲转入云台山。云台山风景颇美,其中青峰林立,碧水绕行,比之华山,别有一番秀致之美。在红石峡之前,令狐冲指着谷口道:“大哥,咱们可算是大庙不收,小庙不受啦。但这天地自在,可是任咱们称王称霸的。”乔峰微微一笑,却不答话,他心中有许多计较,有些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但听着令狐冲谈天说地顽皮胡闹,有些沉重倒也可压下。二人就在红石峡中住了数日,每日渴时畅饮泉水,饿时烧烤野味,乔峰每日里调息练功,令狐冲便坐在他身边看着,有时令狐冲捡段树枝练剑,乔峰便口出招数与他喂招,倒也不觉无趣。这一日令狐冲看着乔峰调息,忍不住想道:“大哥是除却风太师叔之外,我生平仅见的高手,按说大战前调息练功,两日就足够了,为何我们在此处滞留四五日还不走呢?是甚么原因?大哥圌爽朗豪迈,是我生平仅见,竟也会犹豫么……是了是了,人若心无挂碍,自不会有丝毫犹豫,但我与大哥,都是做不到的罢。”

 

 

 

令狐冲看着乔峰想了许多事,便离开这里,想去抓两只山鸡野兔之类烤来吃,但寻来寻去并无收获,只好又捋起裤腿,赤脚到水里去抓鱼。他此时虽手足无甚力气,但以木棍叉鱼尚绰绰有余,令狐冲不一会儿便叉到三五条不小的鲤鱼,不由得意:“风太师叔虽然剑法纵横天下,但若知道徒孙以独孤九剑扎鱼如此顺手,必也要夸我一声‘好小子’!”他收拾了几条鱼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嘈杂,赶忙寻了块隐蔽大石躲好。来人听声音该是两个女子,令狐冲听一人道:“哎哟,这里果真好看,师姐师姐你们快过来,有好多鱼。”令狐冲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便听另一个女声道:“师妹,咱们走吧,师伯叫咱们出来化缘,不是来玩儿的,在长辈面前说慌,菩萨会怪圌罪的。”令狐冲心中一震:“这是仪琳小师妹,先前那个,必是郑萼师妹了。”郑萼道:“师姐,你不要成天菩萨佛祖啦,自从上次从衡山回来,你便时常郁郁不乐,是为了那位令狐大哥吧。”仪琳道:“阿弥陀佛,师妹你……你不要胡说,我一心向佛,至于令狐大哥,只想他一世平安欢喜。”郑萼道:“师姐,说不定令狐大哥见了你,才会平安欢喜呢。”令狐冲心道:“这两个师妹当真一派天真孩子也似。”仪琳道:“只不知令狐大哥他怎样了。”郑萼道:“听说他现在和那个,那个乔帮主在一处,乔帮主我是见过的,别人怎么说我可不管,我只知道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好人。”令狐冲心中赞道:“这小师妹真有见识。”仪琳道:“可是令狐大哥已经给岳师伯逐出师门了……”

 

 

 

令狐冲猛然听到这句话,脑子里嗡嗡乱响,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想:“逐出师门?是甚么意思?我怎么没听过,这两个小师妹真是胡说,逐出师门也是乱说的么……我可不懂了,她们干么胡说?我可没对不住她们,她们干么胡说?”他心中乱糟糟的,仿佛天色都暗了下来,碧水青山都化作灰蒙蒙的轻烟,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但他内心深处,自然知道这恐怕是真的,自己胡闹任性,在群豪面前伤了师父面子犯了华山门规,还成了江湖上的大魔头,被师门逐出只是迟早的事,他只觉得自己生死一掷轻,甚么都能不在乎,但真听见旁人说“令狐冲给逐出华山啦”,还是觉得不懂,甚至觉得委屈,"大庙不收,小庙不受",这本是他随口胡说的一句话,不想竟一语成谶。令狐冲心中一时糊涂一时澄明,连两位恒山派的小师妹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以至于一双大手将软倒在地上的他拽起之时,他头一句话便是:“逐出师门,是甚么意思?”

 

 

 

20 倾杯

 

 

 

令狐冲本就受伤甚重,自受伤下山后这月余光景,虽有内力浑厚如乔峰者为他导引,但也只能镇圌压一时,并不能防得根本,此时他拽着乔峰双手,嘴上“逐出师门”四字一出,艰难压下的伤痛便如决堤洪水一般席卷全身。他身上难受,心里却更加难过,勉强定神看着乔峰嘴唇开开合合却根本听不见半个字,仿佛又无形牢笼将自身与天地万物隔绝一般,于是他更加着急,问了一声“大哥,你说甚么?”便人事不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令狐冲觉着自己已能起身,左右看看却不见乔峰,便浑浑噩噩地离开此地想去寻人,在谷口随手推开了一间茅屋,他朝那屋中扫了一眼,见一名中年美圌妇坐在床头唉声叹气,不是宁中则是谁,便欣喜万分道:“师娘,师娘,可想煞孩儿了。”宁中则却好像并未听见他的声音,对着床上道:“冲儿,你要听话,你师父打你是为了你好,屁 股 疼一疼,可要学乖的。”令狐冲忍不住道一声“是”,心里却奇怪得很:师娘跟我说话干么像叮嘱小娃儿?他心里奇怪,便忍不住到床头去看,那床上果然趴了个孩子,有点脏兮兮的一张脸上乌溜溜一双眼,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令狐冲“哎哟”一声连退两步,又忍不住想喊乔峰来看,但心中想到自己寻不到大哥,便有好些沮丧心思。俄而令狐冲觉得自己好像又躺到了床上,却不是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了,面前依旧是宁中则在唉声叹气,说的那些话却让他难过万分羞愧欲死,宁中则道:“冲儿,我真不知你为何会到如此地步,那乔峰……”宁中则尚未说完,岳不群亦突然出现,脸上紫气隐现,怒冲冲道:“是非不分,屡教不改,欺师灭祖,逐出师门!”

 

 

 

令狐冲被这几句四字真言似的话儿骇得心惊肉跳,匆忙上前跪倒,拽住岳不群袍子道:“师父,且听徒儿禀明,大哥不是歹人,还请师父收回成命。”但岳不群却一字不答,满脸怒火地盯着他,眼中似有痛惜,但却格外坚决,令狐冲匆忙去寻宁中则求救,但见他的师娘也是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令狐冲心中大叫不好,又听见这茅屋内外突然有无数声音道:“令狐冲是华山弃徒。”这许多声音里,听起来竟似有小师妹的声音,还有英白罗等交好的师弟们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凄凉,暗暗道:“至少大有不会这样说,也不知他的伤好了也未。”那些声音却道:“险些害死人家,嘿嘿。”令狐冲心中怒火并伤心一起涌圌出,反驳道:“胡说八道!”那些声音却愈加大声,只不停地说甚么“华山弃徒”、“逐出师门”、“再无关系”云云,令狐冲虽道自己活该,但满腹委屈又哪里少得了,遂大声道:“大哥,他们胡说。”这时一只宽厚的大手突然掩到他额上道:“他们自然胡说。”此时那茅屋与人声尽皆消散,连方才坐在屋中的岳不群宁中则夫妇也不知去向,令狐冲唯觉得按在自己额上的那只手却是真实得很,他才知方才必是大梦一场,却是所思所想尽都在梦中晃过,都是他最为害怕之事,令狐冲想起昏迷前仪琳小师妹说的话,便长叹一声道:“大哥,我真得是一个人啦,没家了。”乔峰将按在令狐冲额上的大手挪开,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兄弟,我也是一个人。”令狐冲听见乔峰这句话,便努力半睁开眼,觑见乔峰脸上疲色,心中一酸,想起乔峰走过这许多路经过这许多事,本是人人敬慕的大英雄大豪杰,一昔之间却被诬作了杀父杀母杀师的大恶人、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契丹恶贼,这人虽是武艺绝伦并不怕甚么,但其中酸楚,只怕比自己所知更甚。令狐冲心中一热,便将心中难过按下,对乔峰道:“大哥,我们真是糊涂了,你和我明明就是两人,哪里是一个人了。”乔峰点头微笑道:“正是,你我兄弟聚首,也是人间乐事。”令狐冲咳了两声,笑道:“当浮一大白,可惜这里太过荒凉,别说酒了,连酒渣酒糟都见不得一点儿。”乔峰笑着摇头,将令狐冲轻扶着让他枕在自己膝上,道:“有酒你也不能喝。”令狐冲瞪着眼看着天上道:“那还是不要有酒的好。”

 

 

 

令狐冲醒后便像是好了很多,当日傍晚便能起身,两人继续抓鱼烤了吃,又取水煮了喝,但令狐冲胃口甚差,几乎吃不下甚么东西,这些山珍野味便都进了乔峰肚腹。这一日,令狐冲看着乔峰道:“大哥,你们帮中那个全冠清,当真可杀,但我觉得只凭他,决计做不了这事,这厮背后怕是还有别人。”乔峰点头道:“正是,若让我寻出来,须饶他不得。”原来这几日两人无聊得紧,便将各自遭遇合盘与对方说了,两人都不是会与旁人诉说委屈讨寻公道之人,但经了这些日子这些事,都觉与对方相处时若不是打架时,那多半便是酒意醺醺怡然而乐,正是“如饮美酒”的相处之道,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经令狐冲提起,乔峰也便简略将这半年多来的经历说了。令狐冲虽早有耳闻,但听乔峰本人说老,自是不同,只觉那些事里颇有不对,但他将乔峰所说仔细回顾,一时却也寻不出那背后之人有甚破绽,便也不劳神去想,只道:“真是可恨可恶,这帮人当真卑鄙无耻,风太师叔所言甚是,这些个阴谋诡计,果真比神功剑法要可怕得多了。哎,但若不是这许多事,大哥未必会来华山,说不定你我便无缘得识了。”令狐冲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恨恨道:“不与大哥相识没甚么,但愿大哥不经这些祸事才好。”同时他心中又隐约有个念头道:“若不与大哥相识,我说不定便不会给师父逐出师门了。”但这念头一起,他便在心里将自己掴了无数个巴掌,惭道:“我令狐冲平时便浮滑无行,好与旁门左道结交,事也惹了不少,更没少惹师父师娘伤心,被逐出师门难道便真是因了大哥的关系么?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却在这里怨天尤人做甚么!”

 

 

 

另一边乔峰却不知他心中有这许多心思,哈哈笑道:“兄弟,我结识你那真是开心得很,与你做一个朋友,可比那许多人强太多了,再说那些个歹人想要诬陷于我,可不管我与你相识不相识。”令狐冲道:“着也!倒是我看不清了,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污人清白之辈,咱们兄弟一碗酒就冲了去。”此话方出,令狐冲想起一事来,舔圌了舔唇道:“老刘头给咱们的酒,也不知送了几坛子啦,想必都窝在那里唉声叹气,欲寻我兄弟二人而不能。”乔峰道:“远酒难解尽渴,那银子就当扔了吧。”令狐冲愁道:“大哥你给那老头儿几两银子,我自小都少有那么多零花,买了酒却喝不得,真个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乔峰道:“咱们过几日出去,想喝多少便喝多少。”令狐冲道一声是,不多久便与乔峰互相靠着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这一睡他便爬不起身了,乔峰每日与他用真气疏导却也起不了甚作用,只能眼看着这人一日更比一日睡得多,但令狐冲清醒之时,话却更多,仿佛要把昏睡时与乔峰少说的话都补上一般。乔峰心中难过,问道:“兄弟,大哥速速带你去少林寺,佛家弟子,总不至于见死不救。”令狐冲道:“少林寺的方丈,比大哥厉害么?”乔峰道:“虽未交手,但大哥未必不是他的对手。”令狐冲心道:“那老和尚便能跟大哥打成平手么?更别提还有嵩山派那堆老杂碎,这少林寺当真是龙潭虎穴,大哥暂且不去山上,只与他们兜圈子,心中必有计较,我可不能坏了他的事。”于是对乔峰道:“那找他们肯定是没用的,大哥,咱们不去,易筋经是人家的宝贝,那老和尚顶多给我输输真气,易筋经可不会传。咱们兄弟这样挺好,我可……我可……”乔峰再与他说话,令狐冲却又迅速睡了过去。这日午后,令狐冲睁开眼睛便道:“口渴得紧,大哥有酒么?”乔峰道:“有,你等着。”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又睡了过去。他这一觉睡了大哥有一个时辰,再睁眼时,已经快要落日,令狐冲强撑着半坐而起,看见远处一个黑点风驰电掣一般自这河谷中过来,走得近上几分,却见是乔峰提了一坛子酒,运着轻功狂奔而来,这人高大的身影在这极静极柔的秀丽山水中就像是一枚射圌出的利箭,当真是极具气象,令狐冲不由有些痴了。

 

 

 

乔峰提着那酒坛子来到令狐冲面前,又从背后包裹里取出一个酒碗,拍开那坛子的泥封,一股香醇酒味便溢了出来。令狐冲欢喜道:“大哥。”乔峰将那酒碗注满酒水,递到令狐冲嘴边,道:“这可是二圌十圌年的梨花酒。”令狐冲知道这云台山方圆十数里没有酒家,乔峰这一去一回,必是辛苦了数十里才得了这坛子好酒,心中感动得很,又叫一声“大哥”。乔峰笑道:“那老儿还不肯与大哥卖酒,大哥一气之下,便拿了他这坛最好的梨花酒,那老儿不知酒趣留着也是糟蹋,合该给咱们喝。”令狐冲笑道:“正是正是,白乐天杭州春望有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尚未入口便清香扑鼻,果真好酒。”说毕便一手扶了那碗,大大喝了一口,不成想到底酒水辛辣,初入喉口便引得他阵阵咳嗽,半口酒水未入腹中,倒是咳出不少血来,只将那碗清洌洌的梨花酒染得颇有些红色。令狐冲哈哈一笑,再咳一阵,抬手抹了满把血,自嘲道:“我令狐冲一生好酒,却也是个粗人,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美酒,临了,却是想喝一口酒也不能,果真是天意弄人。”乔峰点了令狐冲胸前数处大圌穴,抬掌便是两股真气注入,令狐冲道:“大哥……无需费力,人生在世,哪个能逃得死去,得遇大哥……已是……此生无憾啦。”

 

 

 

却见乔峰将令狐冲喝剩的那碗酒咕嘟咕嘟几口灌下,而后将那碗摔在地上裂成数瓣。随后乔峰一言不发地将令狐冲抱起,就向谷口行去,令狐冲喊一声大哥,便实在没甚么力气了,但他此刻却是耳聪目明的,故而他能听见乔峰道:“咱们上嵩山。”这声音听着不甚洪亮,但却坚定有力叫人心安,令狐冲暗道一声是,心中不知有几分喜悦几分担忧。

 

 

 

 

 

 

21 入阵

 

 

 

乔峰用足功力,携了令狐冲狂奔一夜,他脚力甚快,天明时便赶到云台山百里外的一处镇子里。二人在镇中一座客栈里休息了一个时辰,乔峰了账时多给了些银子,出门后又在客栈的马棚里牵了一匹最为健壮的马匹,将令狐冲双圌腿仔细捆在马上后,乔峰跳上马策马狂奔而去,留下一脸惊诧之色的掌柜与伙计。此时他二人的姿势甚是奇特,乔峰策马于前,令狐冲人事不知,但因双圌腿被束缚在马上,故而半个身子都靠在乔峰背上,也是乔峰用力奇巧,每每察觉令狐冲向后倒去,便用起内功,在肩上使出十八跌的轻巧功夫,兼之降龙功所能生出的一些吸力,无需用手便将人重新安放妥当。乔峰于武学上实乃天纵奇才,初时用起这些功夫还有些生涩,但三四次之后,就用得得心应手,仿佛这几样功夫天生便该在马上负人一般。

 

 

 

不过数日,两人一路乘舟换马便到巩县。刚进城门时,乔峰方使了沾衣十八跌的小手法将令狐冲重新安置,却听令狐冲问道:“大哥,这是哪一招?”乔峰随口应道:“拧腰砸臂。”令狐冲又道:“前一次呢?”乔峰道:“勾肩拍背。”令狐冲虽然虚弱,但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乔峰道:“我使这几招不是使了一半便是倒过来用,确是不成套路。”令狐冲道:“小弟三生有幸,得见大哥创了一门新功法,便叫做马上沾背十八跌,任他风狂马疾,咱们俩却是紧紧粘着不松开,便像是串在一串儿的大虾子。”乔峰笑道:“是有几分意思。”而后又不闻令狐冲声响,乔峰也不再多问。

 

 

 

进城后在一家客栈要了间客房,乔峰携令狐冲住了进去。他二人远遁云台山这半月,确有一些用处,至少此处虽进了嵩山派的地界内,但并未有如先前被客栈酒楼拒之门外之事了。随后乔峰管店小二要了一大桶水,帮令狐冲洗了个澡,这年轻男子受伤过重,根本提不起甚么力气,乔峰将他抱进木桶中时,令狐冲自嘲“一滩烂泥”便阖目装死,他此时已经多日未曾洗澡,又几乎动弹不得,自嘲烂泥颇是准确。虽然都是成年男子,但乔峰深知令狐冲到底有些尴尬,帮他浑身搓洗了一半之后,自己索性也脱个精光跳将进去陪他一起洗了起来。这木桶虽是最大号的,但两个身量不小的成年男子一起来洗,还是有些狭窄,两人手脚大圌腿不时逼紧,有时连头发也能缠上几缕,但方才那尴尬气氛已经一扫而空。两人浑身臭汗地进去,清清爽爽地出来,自然神清气爽,连令狐冲都觉得内伤好了几分,但他未能清醒多久便又昏睡过去。休息了数个时辰用了些酒饭之后,乔峰又携令狐冲出城,换了匹新马直奔嵩山而去。

 

 

 

这一路奔波再未歇息,连赶三日,竟给他们赶到了嵩山不远处的镇子里。乔峰策马在镇中缓缓而行,却见这小镇中有不少练家子,虽说这附近有嵩山派及少林寺两大家,但这镇中来往武人,却是南腔北调形色各异。乔峰心中了然,便对身后的令狐冲道:“冲着我们来的。”原来令狐冲此番又是睡够了不知何时醒来,有气无力道:“是啊,在赶集呢。”这时有两名身穿白袍的男子走了过来,一人对二人道:“不知是哪一派的兄弟,也来参加诛邪大会么?”另一人道:“少林罗汉殿的牌子,只用五两银子,定能分上一杯羹。要不天王殿的牌子,这可贵了,得有三十两,兄弟这里只有两块,今次便宜了你二人,五十两成交如何。”乔峰初闻此事,愕然过后但却迅速省得,想道:“这帮子人真是胡闹,江湖聚会却如此市侩。”趴在他肩上的令狐冲却问:“二位是少林寺的大师?”二人得意道:“忝为少林俗家弟子。”令狐冲嘿嘿笑道:“虽然带着俗家二字,倒也是少林山门的人,只是这罗汉菩萨都给你们卖光了。”二人脸上一阵青白,速将那些牌子收起,指着乔峰二人道:“你们是哪一方的人,嵩山脚下也敢撒野?”乔峰与令狐冲心中敞亮,便知这二人应该都是嵩山派的人,跟少林寺边也不沾多少,想来这二人平时仗着嵩山派的威风耀武扬威惯了,一时改口不及,却不知二人在嵩山脚下冒充少林俗家弟子将甚么诛邪大会的票牌倒卖了多少?乔峰道:“乔峰。”令狐冲跟着道:“敝姓令狐,本来这‘在下令狐冲’是本人的口头禅,但对着你嵩山派的人自称‘在下’,佛祖当前,我兄弟二人未免多造口业,还是免了。”令狐冲虽然占尽嘴上便宜,但那二人其实并未听见令狐冲这番讥嘲,只在乔峰自报来历之后便颜色大变,指着他浑身大颤,却是走也不是跑也不是。乔峰继续道:“少林与贵派毗邻,便请告知一声,乔某有要事前来,还请方丈大师屈尊相待。”那两人还是闭口不言,看着乔峰缓缓退去,却听前街上突有一人道:“好,乔施主来得磊落,我少林自当大开山门郑重以待。”乔峰闻声看去,却见长街正前方,站着一个布衣和尚,唱了一声佛号,随之退去。那两个嵩山弟子早见机逃走。

 

 

 

乔峰将令狐冲自马上解下,却见他又睡了过去,随便进了家客栈饱睡一顿后,便带着令狐冲往山上行去。少林寺的和尚自称要大开山门,这却是有说法的,一则是相迎贵客,相传这少林寺“大开山门迎贵客”只得两次,一次是唐王圌平定天下后封赏少林,一次是本朝太祖陈桥起兵后亲上少林;二则是摆足架势武力全出,虽不如迎客那般稀见,但数百年间也只得十余次,足见少林山门难进了。乔峰与令狐冲自不可能是少林贵客,那便需要闯一闯了。

 

 

 

乔峰径自上山,少林寺另有马道,但人家大开山门,自不许人纵马而上。自山中天梯上得第一层,见有十来个褐衣武僧持棍等着路前。乔峰将令狐冲放在路旁一棵树下,任他睡得天塌不惊。这十来个和尚多是少林寺的三代弟子,虽说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但这十来个人,在江湖上也就是二流高手,但集起阵来却威力非常。原来这第一阵叫做震山阵,取震慑来敌之意,但其中真意却是小试一番驱人离开,出家人多慈悲为怀,少林多阵齐出,一重难过一重,入者不死也必重伤,这第一关就是叫人知难而退。十数个和尚排做内外北斗阵,将乔峰团团围住,随后一部分使出少林寺最基本的罗汉拳、一部分使韦陀掌、远一些的几个却使伏魔棍法,虽是最简单的招数,但是配合有当,进退有据,使得攻击防守都延绵不绝层层相叠。乔峰却毫无惧色,随手一翻,一招这几天用惯了的“斜步单鞭”便使了出去,让过这一步攻击,“玉女穿梭”使出后纵身一拧,又是一招“拧腰砸臂”,将两个少林弟子掀翻在地。一旁令狐冲却在这时醒来,看着乔峰在少林僧众的包围圈内犹如闲庭信步,亦是毫不紧张,他命牵一线,这几日与乔峰一路行来,几能感觉到死之将至,他虽放不下许多东西,但却知生死一掷轻,故而也并不多么难受,又想到有乔峰这等人杰相伴,简直甘之如饴了。他如今用起所有力气去看乔峰与人争斗,诚心赞叹乔峰身形矫健招数如行云流水,又有些舍不得死,心道:“大哥这打法举重若轻,真是好看,我非得多看几眼不可。”但他身体虚弱得很,虽然努力瞪着眼想要多看,但到底敌不过睡意,在乔峰破了内北斗之后,便沉沉睡去。

 

 

 

令狐冲醒来时却依稀听一个陌生声音道:“大哥,我早与三弟结拜过了,当时便将大哥算上,今日得见大哥,小弟……小弟……”令狐冲心道:“哎哟,大哥的兄弟怎这样多?”却听乔峰笑道:“二弟,当真是有缘,乔某得了你这兄弟,实在三生有幸。”令狐冲心中一跳,又想道:“我不知排行第几?”他努力睁开眼睛,却见乔峰盘膝坐于树下,身边是一个长得有些丑却颇为面善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对乔峰道:“大哥,这位兄弟伤势很重,怕是不能活了。”乔峰道:“他不会死。”小和尚点点头,认真道:“阿弥陀佛,佛陀脚下,菩萨有灵,必不会叫这兄弟死。”这小和尚说这番话时,双手合十低眉顺眼,那张脸竟颇有宝相,显着十分虔诚,一点儿也不叫人生厌。令狐冲心道:“果然大哥的兄弟都有些不寻常。”乔峰道:“我与他自去上山,二弟你且去吧。”小和尚道一声是,便一步步上石梯去。他才走了几步却又跑回来,对乔峰道:“不成不成,山门既开,就要打许多架。大哥,你且不要打架了,我去求方丈关了山门吧。”乔峰道:“你去吧,我自有计较,我是非带着我这兄弟去见方丈不可。”小和尚又道:“我还是去求方丈大师,叫他见你吧。”乔峰道:“我不光要见方丈,还要与方丈求一件东西。”小和尚摇摇头道:“大哥,我们合寺上下都说你是大恶人,方丈大师怕不会给你东西。”乔峰道:“我自取便是,二弟去吧。”那小和尚却犹犹豫豫地看着两人不忍离去,乔峰催促他离去,他也不肯挪开一步。令狐冲心知乔峰不想连累这小和尚,咳一声道:“小大师,你看我要是……没方丈那东西,很快就死,小大师你,你慈悲为怀,又是少林嫡传,速去求方丈……把东西给我们兄弟吧。”那小和尚道:“贫僧虚竹,不能严守六根,不敢称大师……小僧怕方丈不会答应。”令狐冲道:“心诚则灵,不求……怎么知道。”小和尚虚竹道:“施主所言甚是,我去求方丈,一刻不行就求两刻,一日不行就求两日,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哥你们等在这里罢。”乔峰对他点了点头,那小和尚这回便蹬蹬蹬地奔上石梯去了,令狐冲看着那小和尚,心想:“大哥的兄弟虽然都不似寻常,怎么都有一股痴气,我曾说那小段公子好似仪琳师妹,到底是个书呆圌子,这位小和尚可不更像仪琳师妹么,简直是双生一般。”

 

 

 

却说这小和尚虚竹从少林后山上去,一心去求方丈大师,方丈自不会有甚答允。这小和尚却颇是执着,求着方丈玄慈直到数月后方才下山做事,不想却走岔了路,遇到了一位武林中没几个人知晓的前辈,这位前辈武艺高强神鬼莫测,偏生性格偏激孤僻,若到江湖上去,怕是会成了人人望风而逃的大魔头,却正是虚竹所得的大机缘,这是后话不提。却说当时令狐冲看着那小和尚虚竹走远转了另一条路离开,就听见乔峰道:“咱们也上路吧。”当下乔峰揽起令狐冲,向少室山天梯而上。

 

 

 

22 山行

 

 

 

少室山位于嵩山山脉南麓,虽不比嵩山主峰五岳之尊,但到底是佛家重地,从天梯自周遭望去,却见四周八峰并起,将主峰众星拱月一般簇拥拱卫,却并无旁的名山险峰那般气势惊人,倒是透出股中正平和之气,端得不凡。令狐冲趴在乔峰背上,看着当前光景,却觉得有几分讶异:时维九月,这山中苍翠颜色里已夹杂了些红黄之色,空中也有些树叶飘落,但在这通往千年宝刹少林寺的天梯之上,却并无枯枝败叶残留,也不知是何原因。他此时自是毫无力道,但乔峰这十数日来运转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已成自然,以背心至阳穴为引,自肩及背力道极其巧妙,即使随意背着也不会将令狐冲掉落,令狐冲虽是浑浑噩噩,但也被自己这位大哥之深不可测惊吓不轻。他一忽儿想着大哥如此厉害,便是自己当初强忍着不出手怕也不会有甚不好,一忽儿又觉得自己真是自寻烦恼,快死了犹还婆婆妈妈简直不似须眉男儿。但他重伤之下,思绪更是不受控制,所思所想简直比平日里还要乱七八糟,稍想理清头绪便头痛欲死,索性不管不顾,任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天马行空。

 

 

 

且说令狐冲心中糊涂之时,便将“或许当初相助大哥是多此一举如今反倒成他负累”的想法断断续续滚了几遭,但他哪里知晓乔峰当时在华山绝顶亦是危险之极,若不得他出剑相助,纵然能逃出生天,所受损害必大。而乔峰这些天里所展露的功力如此惊人,亦与当日华山大战脱不得关系,乔峰此人,实乃多年来难得的武学奇才,若说他招式奇诡进展迅速,这方面倒也不比世家大派中的天才好上多少,甚或多有不如,但乔峰之难得,却是每逢绝境必能更进一步,生死关上来去一回,必能有所悟,下次再与人比斗必能进境许多。华山上乔峰实是九死一生,但自下华山而来,乔峰与诸多高手交锋所得便一一化入自身武学,举手投足间连破少林寺天梯三阵,故而显得极为深不可测。如此种种,令狐冲此时自是不知,倘若他身心康健思路明晰,也许不难看出,但此刻他只是胡思乱想,从回雁楼上与田伯光斗圌法斗智想到华阴县里与乔峰酩酊大醉,又想起某条街上的赌坊庄家出千儿被自己看出,却如何也想不起自己那次最后一把是要大要小了。他这人心有所想,嘴上也管不住,偶尔蹦出几句胡言乱语,乔峰竟也能一一接上,两人在这天梯之上,倒似寻常人家来求佛的一双兄弟,浑无半点紧张气息。

 

 

 

令狐冲努力数着走过的台阶,嘴上道:“五里坪上到青龙背,有一千七百级台阶,咱们走了三百余级……就快到了么?”

 

 

 

乔峰也不管华山的台阶与眼下的台阶有甚关系,顺着他道:“你想得不错,咱们就要到了。”

 

 

 

令狐冲又道:“现在华山有柿子吃,经霜的最好吃。葡萄倒是有点过了时候,西峰底下有条沟……沟里好多青葡萄,长不紫,吃起来味道不好,六猴儿会酿酒,叫他用……葡萄柿子和胡桃做果子酒,等咱们回西峰,我管他全要了来给大哥喝。”

 

 

 

令狐冲声音微弱,但其中轻松快意却鲜明得紧,乔峰心道:他果真已经有些糊涂了,竟然连被逐出师门这样的事都记不得了,但还是道:“真是畅快,可你师弟不会不快么?”

 

 

 

令狐冲听了乔峰这话,又道:“猴儿必然不满,大不了去山下寻一把好剑与他,如若还是不满……那我也只能……只能被他戳中脑壳说轻义重……重……”却是说不下去了,这种词儿向与那些娥眉粉黛连在一起,“轻义重色”云云,令狐冲是决计不会认的,漫说乔峰乃是威风堂堂的须眉汉子,江湖上有名号的大英雄,便依他与乔峰之磊落相交,自也是离不了那个“义”字,好好一个词,说成了个“轻义重义”却成甚么样子,难为他此时尚能理清这几分道理,故而说了一半便即住口。所幸他此时记性极差,过不得几瞬便将方才言语忘了个一干二净,话头一转便又糊里糊涂说起十几岁时漫山遍野追着野兔雀儿跑的事,又说满门弟子之中只自己最会逮雀儿,抓了好些送给小师妹岳灵珊,但小姑娘却爱上了一只小木马天天抱着玩儿,将鸟儿们险些饿死,自己便把那些雀儿都放了……

 

 

 

“可是师妹发现鸟儿不见了又骂我,小女孩家的心思我真是不懂,大哥你懂么?她既不玩了我便放掉了,应该没有甚么不对啊。”

 

 

 

乔峰仔细想了想,自己入丐帮多年来虽说女子见得不少,但从小到大除却养母,几乎并未与旁的女子有过多少接触,自是不懂那些女儿心思,但想着令狐冲此时境况,便又顺着他道:“大哥也是不懂。”

 

 

 

令狐冲沉默半晌,突然带着点儿欢乐道:“连大哥也不懂,那我便不多想了,小师妹自能寻着懂的人。”他此时虽有些糊涂,但心思骗不得人,除了岳不群宁中则夫妇,留在华山的众位同门师弟师妹,就属为他重伤的六师弟陆大有与小师妹岳灵珊最是让他牵挂,故而一并说了出来。如若他此时清醒如常,便会发现自己在乔峰面前说了多少在旁人面前绝不肯说出口的话,两人虽相交时日甚短,但早成莫逆,所谓倾盖如故便是如此,乔峰与令狐冲之间,更别有一种相通相知之意。说了这许多话儿后,令狐冲自觉轻松许多,趴在乔峰背上则更觉安定,令狐冲当初身受重伤,为师长同门所弃,居于玉泉院之时,心中凄寒非常,常想自己必会独孤就死无人问津,此时虽觉大限将至命如残烛,但并没觉得有多么难过害怕,甚至内心更藏有许多说不出的欢喜来,这些欢愉之意虽有些难以捉摸,但正像华阴城酒楼上喝那一顿好酒的酣畅淋漓,更如青龙背上意识朦胧时伸来一双手时的安定坦然,或云思过崖山洞里调息时毫无保留注入后心的那几股热力,让他每每想起,便似要欢喜得飞了起来,仿佛与乔峰重回到西峰顶上观落日,人间至美之事,想来便是如此。

 

 

 

令狐冲又说一些浑无联系的话,乔峰也一一与他回应,端得是耐心无比。令狐冲第三次提起要到西峰顶上共饮之时,这天梯之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尚。这和尚背着个背篓,低着头自上而下慢慢走来,不时以手中铁钳夹起落叶枯枝扔进背篓之中,二人心知这天梯上干净如许,怕就是得这和尚一直清理之故,但相传少林寺山门之下的这一道天梯,怕有台阶上万,也不知这大和尚干了多久。走得再近一些,便连令狐冲也能看清这和尚形容了,来人却是个中年和尚,头上九道结疤有些黯淡,一袭破旧僧衣上糊了许多烟灰,只怕是这寺里煮饭的僧人。但乔峰却一手搭到令狐冲身上紧了紧,气息霎时一变,身如利剑,但剑气内敛,恰似无锋重剑。令狐冲本来有许多欢喜,也都给这紧张气息隔断,于是心中道:遭啦,又是不知趣的大和尚。那“不知趣的大和尚”却也没有甚么动作,只是一步一阶一捡一拾,不紧不慢地前来,显得极是悠然。令狐冲不由想道:这和尚捡这些枝叶做甚么?

 

 

 

那和尚似有所闻,抬眼看他二人一眼,笑眯眯道:“小僧捡这些烂枝烂叶煮饭,二位施主不如下山去罢,挡了和尚捡柴火,鄙寺僧人可要饿肚子。”

 

 

 

令狐冲忍不住想道:“这台阶上的柴火怎么够煮饭,捡个几十回,怕还有许多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要挨饿,饿个几十天,一窝和尚都给饿死啦……这个蠢和尚是来找事儿的。”

 

 

 

乔峰却让了半个身子,行了一礼道:“这位大师有礼,还请从此处过。”

 

 

 

那僧人摇着头道:“小僧身宽体胖,这点空隙怕是过之不去,施主先行下山,小僧好跟着捡柴火。”

 

 

 

这大和尚虽然不瘦,但乔峰所让空隙足够他两人过,这和尚所为何来便清楚得很了。乔峰心道礼数既已做到,这和尚还是如此纠缠,便无需与这和尚客气,随手作一个揖道:“多谢大师。”而后双手一翻,随手将令狐冲扛在肩上,脚下虚点数处,便拔高丈余,生生从这和尚一侧跃了过去。令狐冲身在空中,只觉神魂皆散,却听得噗噗几声轻响,又是“哆”的一声爆响,仿佛便着了实地,胸中烦恶欲呕,实在难受得很。但他哪里知道,就在这几个瞬息之中,两大高手便已交了数招,这和尚看着满身烟火气,但却是少林寺中一位玄字辈的大高手,一身金刚拳功夫修炼得出神入化,生平罕见敌手。方才乔峰起身之时,他便将掌力灌于火钳之上,取乔峰下盘虚浮之处,但乔峰脚下功夫自也不凡,将令狐冲挪到肩上后顺势一斜便即躲过,更在一转之下纵身跃起。和尚一招不得,又将火钳紧跟着乔峰向上,使出一招“七星聚会”来,火钳犹如灵蛇,分点乔峰身上七处大圌穴,金刚拳本是少林寺七十二种绝学中至刚至烈的功夫,向来大开大合所向披靡,但这位和尚却是以火钳做引导了拳势,故而使得这套拳法在刚烈之外,更多了几分灵活奇诡极难应付。但乔峰却自有办法,他冲着那和尚亦是连出七拳,每拳都看似寻常,却都恰好能击中这和尚的金刚拳劲,连着七声“噗噗”作响,更将这和尚的火钳子激得插进了石阶上。

 

 

 

这玄字辈的和尚辈分虽高,但年纪却不大,比少林寺其他的玄字辈高僧要小个十好几岁,正是少林寺玄字辈这一代最小的师弟,他自出道以来几乎所向披靡,哪里败得如此干脆利落过,遂呆了一呆。但他虽然气盛,到底修为甚高,哪里不懂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既然败了认了就是,于是笑道:“小僧捡柴火不易,施主练得这身好本领怕更是不易,小僧现下要施主下山必是不能了,不如施主以后便与小僧一起捡柴火练本事,人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柴火不易捡了便善。方丈师兄那里,必不会为难施主,施主纵有天大的不是,佛祖也能原宥则个。”他说了这几句话,又觉得不太像话,便加了句佛号,唱到“南无阿弥陀佛”。

 

 

 

令狐冲虽已晕得七荤八素,话也听不进去几句,但偏生听得这和尚要喊乔峰与他一起捡柴火,一股无名火腾地涌上心头:“胡说……胡说八道。”

 

 

 

那和尚又道:“这位小施主也要一起来捡柴火么?”令狐冲心道:一起捡柴火为这许多老大小和尚煮饭,哪里有一起喝酒快活。再说大哥何等英雄……捡柴火做甚么?

 

 

 

乔峰哪里不明白这位和尚的意思,却是劝他收手,并有只要他皈依少林便既往不咎之意,甚或方丈垂怜,还会将令狐冲救上一救。但乔峰心中磊落坦荡,本无过错更有深仇,又何须少林行这大方,于是摆摆手道:“敢问大师,前方台阶还有几许?”

 

 

 

那和尚道:“阿弥陀佛,尚有六重,正是两千四百级。”

 

 

 

乔峰道:“多谢大师,我兄弟二人自会亲身前去,以拜见方丈大师,大师好意,乔某心领。”这大和尚闻言摇摇头,叹着气走下天梯,兀自一步一阶一捡一拾。

 

 

 

乔峰将令狐冲扶起,看见这年轻人眼里露出欢欣之意,笑着道:“那和尚所说,也许倒是个法子,但我却不愿依他所愿低头,怪大哥么?”令狐冲此时却似清醒得很,看着他道:“好……大哥。”

 

 

 

乔峰点点头,重新将令狐冲负起,踩着石阶坚定行去。令狐冲心中更有好些话想与乔峰说,他想说换了是自己也不愿作低服小依了这糊涂的大和尚,若是因自己之故连累乔峰受屈勉强,令狐冲更不如死了去云云,但他身上麻痹冷意袭来,竟似连口唇都驱使不得,盯着乔峰脚下石阶渐渐沉入睡海。

 

 

 

23

 

 

 

令狐冲这一睡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六识全封,整个身体便仿佛不是自己的,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沉沉浮浮。这股气息端得是不寻常,虽只是细细一股,但顷刻间又像是大火蒸腾,将自己那琢磨不定的身体并意识一齐煅烧起来。令狐冲过去曾在一些闲书上看过道士们丹炉鼎炼之法,像那些得道的神仙大能,只需要控制得圌法,就能用小小一尊丹炉煅烧天地。令狐冲此刻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放置在丹炉里煅烧,血液骨头经脉皮肉通通像要被这细细一点火线引来的大火融烧干净,那股不知从甚么地方而来的钝痛潮水一般涌来又退却,但他却毫无抵抗之力,想要咬牙强忍,牙根却无处着力,继而他又想破口大骂,但又说不出半个字来,当真是无进无退,难过至极。

 

 

 

却不知熬了多少时候,令狐冲似是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兄弟”,这一声呼喊却不知是打开了甚么门窗,将他从这一片混沌中唤圌醒了些许。而后令狐冲便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而后那人说了许多话,令狐冲听在耳朵里,发现这是自己那大哥乔峰的声音。于是便有些酸楚有些喜悦,也不管对方说了甚么,也不去想那些话儿是甚么意思,只是不停应声,仿佛多应一声,自己身上的苦楚便少上一些。但那声音并没有响上多久,不过一会儿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细细一股气息化为真火开始煅烧着他,令狐冲心中难过更觉委屈,遂又喊了几声大哥,但哪里能喊得到,唯有周遭炙热痛楚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令狐冲只觉得自己又回到八圌九岁的时候,关中大闹饥圌荒,他的爹娘乡亲在短短时间里相继饿死,他小小一个人一路流浪到华阴地界,被岳不群夫妇收养。当时他年纪虽小,却甚是早熟,兼之生性倔强,身入绝境亦无奢求,一手接过岳夫人手中的馒头转身便走,全无想到还有被这对夫妇收养的可能,宁中则再三陈说,他方心中惴惴跟着岳不群夫妇上了华山,直到拜过华山派祖师,岳不群文绉绉说了一大堆话之后将他收入门墙,令狐冲方才放心,将师父赐下的木剑抱进怀里,连吃饭睡觉都紧紧搂着绝不松手。从此他便发誓要好好守着师傅师娘,但十几年光阴荏苒间,他有了小师妹,有了别个师弟师妹们,师父闯出了君子剑的声名又接掌了华山,而后玉女峰上起了山门,西峰上造起了别院,他令狐冲喝了好酒交了好人闯了祸事,终于又给逐出了华山派。他忍着疼回想自己这十多年,想来想去,觉得好些事好些人在此刻都是想不得的,只剩下西峰顶上未喝的酒,还有少室山下乔峰将他扛在肩上与大和尚打得那一场架,于是便瞬间有些安心,这数月来他们兄弟二人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知经过多少艰险,却从没起过抛开对方的念头,大哥自不会不管他。

 

 

 

令狐冲想到乔峰与那大和尚打架,又想起当时自己给硌得快吐出来,心道:“幸好当时没吐了出来,坏了大哥打架的兴致便不好啦。”原来他不知不觉中便清醒了许多,之前上山时所经之事竟也能理清个大概,但那股灼烧之气仍旧是在他奇经八脉中不停涌来,故而清醒之时极为有限。如此大概过了有十余日,令狐冲终于明白,每隔一日便有一位内力高深之人来为自己疗伤,这些高人修习的皆是少林寺独家内功,每每用功,便将那种奇特气息注入他体内煅烧经脉导引内息,虽然生生造就极大苦楚,但每经一次,这些苦楚便少了许多。只是再未听见乔峰的声音,令狐冲身上稍好,便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会否大哥乃是被少林囚禁起来,不知受了那些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们的多少鸟气,才换得自己能得易筋经疗伤。但他转念又想起乔峰在天梯上与那大和尚的对话,便对自己道:“大哥何等英雄,岂会受这些秃驴们的鸟气,多半是那些秃驴们佛家心性记起自家是高僧,要救我这条烂命罢……他们既要多事,那我便安心收受,等好了就溜之大吉,他们也说不得甚个。”令狐冲甫一想通,便把心中不安压下,只是想着快些起身,好去寻大哥乔峰。

 

 

 

又过数日,令狐冲更加清醒,虽还睁不开眼,但却能感觉到除开每隔一日的疗伤之外,还不时有人为自己擦身洗漱,照顾得极是周到。令狐冲心中便觉歉疚,原本心中存了的捣蛋心思便荡然无存了,心中感激顿生。这一日疗伤过后,又有人来为他洗脸擦身,令狐冲强撑着睁开眼,道:“多谢……大师。”却听来人道:“阿弥陀佛,小僧修为甚浅,佛法无边,不敢称大……啊呀,施主醒啦?”令狐冲迷迷惘惘地看了一忽儿,觉得歪歪扭扭的世界终于正了过来,却变出了小和尚一张和善的脸。这张脸往左右伸开,长了一对招风耳,往中间凸起,长了一个不甚好看的鼻子,鼻子往下,却是一双厚嘴唇,正是那其貌不扬的小和尚虚竹。

 

 

 

虚竹看见令狐冲终于清醒,自是十分欢喜,双手合十念了许多声佛号,便来问令狐施主是否要用些素斋。令狐冲看着虚竹半晌,问道:“小师父,我大哥呢?”

 

 

 

虚竹合掌闭眼,眼观鼻鼻观心,却不说话,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少林寺扣下他了么?”小和尚虚竹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令狐冲刚松了口气,猛然想起一个可能来,心中霎时如浸雪水一片冰凉,抖着手道:“那是他……那是他……”

 

 

 

虚竹念了声佛号,挠了挠头道:“施主莫要乱想,是小僧让施主会错了意。乔大哥自然无事。”

 

 

 

令狐冲之前被他骇得心惊肉跳,此时摊平了身体道:“你从头说起便是。大哥与我到了你们大殿上,然后怎样?贵寺方丈必不肯轻易饶过我兄弟吧?”

 

 

 

虚竹道:“施主不要乱说,佛祖好生渡世,没有饶不饶的道理。”

 

 

 

令狐冲没好气道:“大哥那许多架是白打了么?”

 

 

 

虚竹说不过他,便不多说,想了想道:“当日我见着大哥与施主,便想着要求方丈救下施主……但师叔说方丈大师入定许久,并不答我话,我心里想着既然答应了施主,就一定要方丈救你。否则大哥到我们大殿里来打架,那可真是不好。我请师叔去禀告方丈大师,师叔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对我说方丈大师还在入定。”

 

 

 

令狐冲哈哈一笑气喘吁吁,但他对这小和尚大有好感,于是在那光头上拍了拍道:“你师叔骗你的,傻和尚。”

 

 

 

虚竹摇摇头:“施主切勿妄言,出家人不打诳语……然后我便问师叔要怎么办。师叔自是十足的好人,他想了想对我道‘心诚则灵,你去方丈静室跪着,念上个一千遍的大悲咒,出家人慈悲为怀,方丈必定要被你的诚心感动,’,我听着高兴,这个主意真是好,便去方丈静室那里……”

 

 

 

令狐冲给这小和尚惊得目瞪口呆,道:“他让你去你便去么?”

 

 

 

虚竹道:“我为施主一条性命求告方丈念诵经文,本就是心甘情愿的,正是师父所说于修行大有益处之事,去了有甚么不好?”

 

 

 

令狐冲虽不赞同,心中却颇感念这小和尚的恩德,故也不嘲笑于他,心道:“这小师父虽说有些痴傻,倒是一片赤诚真心,但要我为了自家性命念个一千遍佛经,烦也烦死了,倒不如两眼一闭死了干脆。但这小师父的恩德,我却要领受。”于是道:“小师父是个好心人。”

 

 

 

虚竹黯然道:“可惜我却未念到一千遍,才刚念到三百九十八遍,罗汉堂的一位师叔便慌慌张张圌进来,站在方丈大师的静室外说‘主持大师,大殿上有客外来,乃是从山门上闯来。’,我听见方丈大师道:‘我少林山门,共有九阵,这闯来之人,却是二圌十圌年来头一遭,慧林师侄莫要慌张,老衲且同你去一观。’我正在心里想会不会是乔大哥闯上来了,方丈大师对我道‘你也来’,我便跟着方丈同慧林师叔出去。”

 

 

 

令狐冲叹道:“大哥果然是拜山而上,想必如此,你们少林便不能拒绝与他一谈了罢?”

 

 

 

虚竹道:“好像是有这规矩,我随方丈大师到了大殿上,看见罗汉堂、戒律堂还有别的首座都已经到了,诸位师兄弟们围在中间的正是乔大哥和施主。我心里想着要帮帮大哥,但见方丈大师过去在施主腕上搭了一搭道:‘这位小施主命如残烛,若不以本寺秘宝易筋经救助,只怕不过三日之数。’,我听了便慌张得很,但想你到了少林,方丈大师必定不会坐视不管。但听大哥道‘方丈既知我来意,不知意下如何?’方丈对一旁戒律院的玄寂大师道:‘师弟,可有前例?’那师伯说‘似乎并无前例,但依照本寺律例,易筋经只有本寺弟子方能修习。’我当时忍不住道:‘还请方丈大师收这位施主入门救救他吧。’方丈点点头道:‘佛祖慈悲,正有此意。但此只为其一,施主此来,想必还有其二。’”

 

 

 

令狐冲听到这里不由暗骂:“好你个多事的小秃驴,竟然自作主张要那老和尚收了我做小和尚,你自去吃萝卜青菜守佛家规矩,我令狐冲可是不服管教之人。”但他又听那方丈说乔峰还有其二,便明白当是那日所听的“带头大哥”之事。

 

 

 

虚竹哪里知道令狐冲想了这许多,一边回想那日情景一边道:“乔大哥哈哈一笑道:‘大师但说无妨。’方丈道:‘乔施主所为其二,老衲早有耳闻,江湖恩怨难提,杀孽却不宜再造。施主若愿意消去全身功力,长居山寺礼佛,倒是一件大功德。’”

 

 

 

令狐冲怒道:“老和尚放甚么屁!”虚竹忙念几声佛号,又道:“施主,施主……不要无礼。方丈大师也是……也是……”

 

 

 

令狐冲道:“我不是骂你,你紧张甚么?只是你家好生霸道,大哥是江湖上行走的英雄,自有一片天地,岂能蜗居寺庙吃甚么斋念甚么佛?方丈大师未免异想天开。大哥当然不会受他胁迫。”

 

 

 

虚竹小声道:“小僧也这样想。”他说这句话,又觉得忤逆了师门,忙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念了一段经文,方才继续道:“不过大哥当然不会答应,他对方丈道:‘乔某虽然粗鄙,不识少林真功,但到底曾受少林传业之恩。我与方丈的前仇,方丈想必明了,乔某这许多日子来,真是一刻都不敢忘。但方丈要说乔某杀师杀亲,恕乔某不敢认下。但少林寺这许多规矩,乔某粗人一个,不敢领受。’方丈道:‘阿弥陀佛,既然施主心意已定……’大哥打断方丈,道:‘今日不提恩仇,但只一件,乔某闯过少林山门,如再领教少林寺罗汉堂、戒律堂诸位高僧连同本代方丈大师高招,少林寺会否答应乔某做一件事。’方丈点头道:‘是有如此规矩,但乔施主也需依本寺一事。’大哥又笑几声,对方丈道:‘乔某今日来请教诸位高僧,如若侥幸得过,便请方丈大师救下我兄弟。’方丈想了想道:‘只不知乔施主……’大哥在大殿上环视一圈,说道:‘大师救了我兄弟,乔某便远走塞北,此生再不涉足中原武林。’方丈点头道:‘好。’”

 

 

 

令狐冲心中巨震,再听不见虚竹口中言语,他恍惚记起许多天前,自己在识海中浮浮沉沉之时,有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好兄弟,大哥就此别过,从此天南海北,咱们兄弟各自珍重吧。”令狐冲眼里扑簌簌落下泪来,他想着与乔峰初遇时,两人似乎说了甚么“你痛快,我也痛快”,但江湖飘零不过数月光景,便落个两相不痛快,大哥更为了自己远遁塞北,从此山高水长,兄弟二人更不知何时相见。

 

虚竹见他突然哭泣,便停下来道:“施主,你哭甚么?可不要哭啦,佛祖和大哥可不喜欢见你哭鼻子,我也不喜欢。”

 

令狐冲抹一把眼泪,看着这小和尚,转而又想:“我令狐冲何必这样小儿女作态,真要是哭哭啼啼给这小和尚取笑,可就辜负了大哥的一片苦心。说来那方丈老儿也是打得好算盘,如若大哥赢过他们,要他自决或是自废武功来祭奠大哥的爹娘也不甚过分。大哥主动提出远遁塞北,可不就不能寻这老和尚的仇了么?这群老和尚不许我们兄弟圌爽快,我偏要心中畅快,畅快得气死他们也好。”于是他破涕而笑:“我却是想到大哥将你们少林寺的老和尚们打得落花流水,心里欢喜极了,想问我欢喜极了干甚哭鼻子?有个词儿叫‘喜极而泣’,佛祖没教过你么?”

 

小和尚见令狐冲一时哭一时笑,也不敢多问,只是道:“阿弥陀佛,大哥果真极是厉害,罗汉堂首座并两位大师最先出手,却给大哥只反复用一套降龙拳法击退。我瞅着大哥打架,心里也觉得极痛快,竟似将戒律也忘了,就想着要与大哥并肩作战。可……可……”

 

令狐冲道:“可小师傅你是少林弟子,大哥又与诸位大师有约在先,你自是不能帮他打架的,还是多念几百几千遍佛经吧。”令狐冲暗暗想道:“你这小和尚这样冲动,可见六根也不甚清净,我看再念一万遍佛经也是白念,说不准哪一天便给个大姑娘勾了魂儿去。”

 

而后虚竹将大雄宝殿前,乔峰先后力挫罗汉堂、戒律堂以及方丈大师等诸位高僧大能一事慢慢道来,令狐冲听得来劲,不时叫一声好鼓几下掌,又催着小和尚快讲,把个少林宝刹的静室整得如同瓜贩楼上的说场。

 

小和尚说得兴起,便没发现有两个老和尚进了静室,两人皆满脸皱纹,但却宝相庄严,令狐冲赶忙打断虚竹:“好你个小和尚,我哪里有逼你说故事,摆这一副苦脸出来,佛祖都要丧气,两位大师,是也不是?”

 

虚竹这才发现有人进来,转身一看,却是方丈大师玄慈与戒律堂首座玄寂大师,他虽不甚了了,但也明白为乔峰击败一事必不是这两位长辈欢喜之事,便极乖顺地住嘴侍立在一侧。

 

 

玄慈大师将令狐冲打量一番道:“既然令狐施主已经清醒,便与老衲略说闲话吧。”

 

令狐冲虽有些不忿,但到底自家性命是他所救,便也客气道:“大师请讲。”

 

七日后,令狐冲便离开了少林。时乃十月,八峰簇拥的少室山遍山金黄,间有翠绿点缀其中,端得是美景如画。令狐冲站在少林寺的天梯上,深深吸了口气。小和尚虚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道:“令狐施主,你干甚不皈依我佛习得真经?方丈大师说你的内伤可没治好根本,只怕还要再犯。”令狐冲道:“我不做和尚。”虚竹心想做和尚有甚么不好,每日吃斋念佛,种种菜挑挑水,还能跟师兄弟们、师父师叔们、太师伯太师叔们在一处,住在清净的少室山上,有甚么不好?但他记得方丈大师那句“人各有志,鄙寺便不强求”,于是就没把这些疑问说出来,但仍旧诚心诚意地为令狐冲感到可惜,只因为此刻在他心里,做和尚,尤其是少林寺的和尚,那正是一等一的好事。

 

令狐冲心中自有计较,他是个浪荡子,华山派不容他,可也不愿托庇他人之下,何况这个门派还是与自家大哥有深仇的,他自己这一关便过不了。老和尚已经将他体内经络气息医好了三四成,虽失去了内力,但短时间内也算得上性命无忧,过一年快活日子与过十年二圌十圌年不快活日子,他令狐冲当然选前者。于是他踏上了天梯的石阶,心里格外轻松。他想自己还是去浪荡江湖吧,左右无枝可依,倒不如走遍天下喝美酒赏乐景——但现在大哥不在身边,喝酒只怕少了味道,赏景更怕失了颜色。要不就去塞北找大哥吧,听说草原上的马奶圌子酒极烈,喝着很是痛快。

 

 

令狐冲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来到少室山下。他肚中饥饿,便想寻些吃食,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了过来。这几人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中一惊,便想:“这些人可是来杀我的?”但这七八人奔行到令狐冲身侧便绕行而过,显然是另有他事。令狐冲心中稍安,前方便又来数人,五骑骏马乘风也似奔了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妇人问道:“小兄弟,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这几个人便向前方奔了去,嘴上道:“咱们快追,便给向问天那魔头跑了。”令狐冲提着自己的长剑沿路走,又遇上几波人,都是问那“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的白袍老头子”的去向,令狐冲现在知道这人名叫向问天。他想起当日在华山之时,那许多魔道正道中人也是这样一窝蜂着来追大哥乔峰。于是他便循着这许多人的踪迹,跟着他们穿过树林,想去看看这奇怪的事,他远远瞧见一座凉亭,其中一人坐在亭中,想必便是向问天了,他被许多人围着,兀自气定神闲地独自喝酒。

令狐冲想起乔峰,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会去塞北,但眼下的闲事倒也可管上一管。于是他分开人群,径自拿起酒碗,给自己满上,而后举起来道一声“请”就将酒水灌下肚去,但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无须说一个“请”,便会与他相视而笑,而后相坐对饮,不分日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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